坐在花草錦簇的陽台角落裡,我看著雨停後在路燈的照耀下,葉片上點點微弱的反光,想起2013年到歐洲的五十天自助旅行,在最後一站巴塞隆納遇見一位年過半百的中國女人。她的名字叫艷秋,姓我卻忘了。一個長著長頭髮,身材中等,手腳纖細,外型並不怎麼起眼的媽媽。第一天見面,我坐在青旅的餐廳裡大啖我的大隻紅色天使蝦,看見她自己一個人走進來,有一點點畏生卻又設法打量餐廳裡的人的樣子。她向我走過來,兩人閒談了一下,我在天人交戰的心情裡,心痛的拿起一隻大蝦請她吃,有沒有吃我忘了,知道的是她是中國來的,初到陌生的地方,什麼都不太熟。她很快的問了我來多久,還要待多久,接著她說她不太會說英文,這兩天能不能跟我一起走,其實我還是從她那裡知道了,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,許多博物館是免費的,她想去畢卡索博物館和國家藝術館。
我老實說不太愛逛博物館,但走到巴塞隆納已經累了,有好幾天只是待在青旅哪兒也沒去,難得遇到一個說國語的,我也樂得和她到處去逛逛。一個人自助旅行,不就是萍水相逢,隨緣而行嗎?她微微的焦急和不安,我一口答應了,也看得出她松了一口氣。兩人第二天一起去逛了,其實我是個路痴,勉勉強強到處迷路,卻也完成了想拜訪的兩個點。談話中才知道,原來她是大學裡的美術老師,教畫畫的。英文一竅不通,但就是想出來看看世界,於是也是靠著一個學生替她訂了票、訂了旅館,就開始了一個人的冒險。平平實實的中國女人,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特別,也沒有意識到她的勇敢。我那年35歲,會說英文會說西語,一個人出去遊蕩五十天,就讓許多人驚嘆我的勇氣,但想到一個大半生沒有出國,也不會外語的媽媽,拎了自己的包包去圓她一看世界的美夢,一路上多少的孤單害怕,多少的驚慌無所,是什麼樣的內在力量,使得她願意去面對這樣的挑戰呢?我不禁感到不可思議,艷秋媽媽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。
我喜歡和她說話,坦白、率直,帶著那麼一點天真,歲月並沒有使她變得老成也沒有使她變得世故。遇到一個能這樣自然聊天的人,機會真的不多。我們各自告訴了對方自己的故事,她說了讓我覺得滿意外的看法,艷秋媽媽雖然是媽媽級的人物,但想法卻很現代,她說,她覺得像外國人這種比較鬆散的男女關係也滿好的。她還勸我說,為什麼要找伴侶結婚呢?找個人談談戀愛不就好了,兩個人最好也不要住在一起,開心的時候就在一起,不行了就分開,不用什麼束縳,這樣挺好的。她還說,人過了三十都已經定型了,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和價值觀,再要和另一個人磨合,談何容易。艷秋媽媽也是經歷了一些事情的人,感覺得出她那種看見了婚姻的真相後的失望,也感覺得出正因為她的單純,她不能懂也被人心的黑暗面給嚇著了(當時的我又何嘗不是如此?)
和艷秋媽媽在一起有三天左右吧,兩人也有說說笑笑,既像平輩的朋友,她也像是長輩,這樣自在的關係現在回想起來真的難得。我在巴塞隆納待的時間比較長,她走的時候我還在青旅。她一大早跑來房間找我,我有些意外,道別的時候她竟哭了,我一方面覺得受寵若驚,另一方面也為自己的淡然感到有點羞愧。想起一些兩人交談的細節,那時的我還不懂,現在的我卻懂了她的寂寞和期待。她留下的email, 我回來後就找不到了,這兩年也想起她好幾次,茫茫人海中,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呢? 希望艷秋媽媽過得好,希望她再鼓起勇氣出國旅行(她曾說她還想再做這樣的旅行),希望她最後看見了自己有多特別,看見自己的珍貴之處,希望她知道她在我的人生裡留下記憶,我會一直記得她。也希望她更愛自己、更快樂、繼續勇敢下去,遇到一段如她所說,讓她可以好好享受的「鬆散的男女關係」(艷秋其我懂妳說的,妳渴望的不是鬆散,而是真實,不是被社會制約,不是因為生活的需要與方便,不因為各自利益涉入而變質的單純的愛情)。
艷秋媽媽已經是媽媽的年紀,但不知為何,透過她長長的頭髮和直率的言語,我看見那個始終年輕,嚮往著一個單純美好世界的姑娘,一個在混沌的世界裡不解而迷惑的靈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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